火鸡以食物的形式,出现在圣诞节的历史可以往前追溯400多年。但火鸡不是圣诞节唯一被处死的鸟类。
20世纪以前,西方中产在圣诞节的爱好是这一天比赛谁能猎杀最多的鸟儿。1900年,鸟类学者弗兰克·查普曼建议以计数代替猎杀。
这之后,猎枪逐渐被望远镜取代(尽管没有灭绝),各种观鸟比赛兴起,其中之一被称为“大年”,参赛者需要用一整年时间,记录鸟种数量,多者获胜。
那些喜好观鸟的人,自嘲为“鸟人”(bird watcher观鸟者, birder鸟人)。有的甚至以鸟的名字为称呼,让钟爱的鸟成为自己在“江湖”上的称谓。
△ 市民在广州海珠湖观鸟 图源:视觉中国
经济崛起以后,中国各大城市相继诞生了“鸟人”群体。北京高校汇集,国际鸟类的学术交流密集而丰富,观鸟活动出现最早;重庆因为占据周边鸟种最多的优势,特点很鲜明:守着窝边就能吃饱;深圳和广州的情形大抵相似——有钱,受香港观鸟爱好者影响,诞生了最早观鸟的社会群体,凭借航空资源优势,在特定季节寻找特定鸟种,有的放矢。
不过广州“鸟人”似乎更宠辱不惊——往学术领域发展的不多,大抵属于享受过程的那一类。扼守珠江口,处在鸟类迁徙的交通要道之中,只要愿意抬头,便会看各种南来北往的鸟儿和定居的本地鸟。
观鸟成了一种社会现象。人们过去对观鸟是“老头乐”刻板印象也逐渐演变,最终观鸟有了“中产”或者“知识分子”的标签。
一次没有高潮的观鸟
当时,资深“鸟人”黑脸琵鹭(化名)坐在公园石板凳上说着观鸟和博物史之间的关系:
“其实中国博物史的起源和很早,对花鸟鱼虫的观察也很多,但没有西方那种科学的分类方法,比如骆宾王写的《咏鹅》,就是观鸟的产物……咦,这只鸟的叫声这么聒噪,是个小鸟,你看到了没有?而现代意义上的观鸟,起源于18世纪英伦乡绅怀特对草木鸟兽的观察,那之后才逐渐了有了鸟的科学分类。”
△ 长尾缝叶莺,摄于华南植物园,属于不随季节迁徙的留鸟 黑琵/摄
就像电台,他正说着一件很严肃的事,忽然串台,当回过神以后,话语仍旧完整地衔接上。不知道这段时间他的脑海里产生了怎样的演变,这正是外行对“鸟人”迷惑行为的不解。
这是广州12月的一个周末,黑脸琵鹭带了几个年轻人,尝试让他们感受观鸟魅力。
但被问到魅力在哪里的时候,他思索了一下,说这个活动吸引他的是观鸟过程中的各种不确定性。“你可能有计划,但实际上却没有目的。你不知道会看到什么,这种不确定性是观鸟对我产生的巨大魅力。”
“即便是没看到罕见的鸟儿,在寻鸟过程中像个孩子一样融入自然界,也会被各种动植物安静而顽强的生存而受到感动。”
十几年前,黑脸琵鹭就和他太太黑琵(化名)开始观鸟。和人们对观鸟人的印象不同,他们没有携带专业的摄影装备,进入到鸟类的活动范围,他们的感知系统仅剩眼睛和耳朵,双手紧握胸前的望远镜,一旦发现风吹草动,便屏住呼吸全神观察。
黑脸琵鹭曾经说因为观鸟,对观鸟历史文化产生兴趣,系统地看了不少相关的书籍。观鸟者几乎可以通过叫声、飞行方式,以及毛发颜色辨别鸟的名字。
△ 稀树草鹀,北美鸟 黑琵/摄
这才有看到那些罕见鸟儿时,忽然全身过电的感觉。
但如何让其他人理解这种感受,黑脸琵鹭和黑琵都很难说清楚。
一来这是十分个人的事,是在人和自然生物在某一刻相交产生的类似共情的生理反应。
再来就是兴趣爱好。比如有些潜水爱好者在海里遇见海豚或者鲸鲨,会莫名兴奋,因为人的诞生出自于母体中的羊水,有本能的亲水反应。而观鸟的兴奋则是人从海洋定居陆地后,向往天空的原始冲动。
最近几年,广州卷起一股观鸟热潮,除了广州华南植物园,散落在城市的不少公园和湿地,都是观鸟的好去处,尤其是中山大学。最近几年,黄埔大吉沙也成了热门的观鸟圣地,短短几年甚至出现了200多种鸟,甚至斑胸田鸡这种并不在华南地区分布的物种。
△ 华南农业大学也适宜赏鸟 图源:视觉中国
黑脸琵鹭说这可能是迷(路的)鸟,但只要不是人为干涉,鸟儿种类的丰富,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自然生态的改善。
不过这一次的观鸟体验,并没有发现特别的鸟种,倒是有年轻人感悟到了观鸟的另一种刺激:大家一起行动,你们都看到了那只鸟,只有我一个人没发现的感觉,竟然是如此的沮丧。
黑脸琵鹭说,这就是所谓观鸟的不确定性,于是他们计划再约一次观鸟体验。一来二往,即便没有从鸟身上获得什么,这个行为至少显露出了社交属性。
观鸟热
1973年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获得者康拉德·洛伦茨,自称是研究动物行为学的人。
他说要对那些低等的生物引以为趣,确实是一件难事。但要和鸟类达到一种互相了解、极端亲密的关系,却是非常可能的。
不过对于普通人来说,只流连于动物园的圈养鸟类,永远无法了解在自由环境里的鸟儿,竟是难以置信的机警和生动。
这也是像黑脸琵鹭那种“鸟人”不去动物园看鸟的原因。
康拉德举了一个例子:一群寒鸦在地上觅食,其中一只飞了起来,但只是飞到旁边的树上梳理羽毛,那么其他的鸟甚至不会看它一眼。如果那只鸟儿越飞越远,其他的鸟就会跟着它一起动身。
那问题是,其它的鸟是如何知道它是要去梳理羽毛,还是要远行呢?这便是观鸟人试图去解答和分析的问题。
△ 大白鹭,在广东是冬候鸟,不难见到 黑琵/摄
这些问题的意义在于,鸟类或许不但比人更善于察言观色,还能对极其细微的变化产生反应。一旦发现了这一点,就能证明鸟类和人之间,一定有一种简单的交流机制。
黑琵一次激动人心的观鸟经历,也是来自于在野外和一只纵纹腹小鸮的互动。她说自己和鸟儿都发现了彼此,但那只小鸮没有飞走,而是故意扭过头去不看她,然后忽然扭头看黑琵在做什么,周而复始,像极了“123木头人的游戏”。
△ 短尾鴗,古巴特有鸟 黑琵/摄
黑琵说,那可能是鸟儿的一时兴起,也或许是对人类行为的一次试探。
这种试探有时是鸟类试图修正与人类的相处模式。康拉德也举过乌鸦的例子:如果其他乌鸦经常看到某只乌鸦自愿停在某个人的肩膀上,那个人就会被其它乌鸦视为鸟贼;但其它乌鸦要是看过几次某人手里拿着一只死乌鸦,即便那人以后不带枪出门,乌鸦也会绕开他飞行。
康拉德把乌鸦的这种行为归类到社会学的“卫亲保种”——教会那些年轻和没有生活经验的幼鸟如何辨别敌人。这是一种通过学习而掌握的能力,绝非与生俱来。
从拟人角度观察鸟类自身的种群关系,也会有意外的收获。比如某些雌性寒鸦升级做了领导,会缺乏对待其他人应有的高贵和忍耐态度,甚至对从前的上级寒鸦,一有机会就作威作福,通常以恶意用翅膀或爪子打到它们才甘心,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。
有一次,调皮的寒鸦甚至在康拉德父亲午睡时飞进家里,将他父亲身上的所有扣子都扭了下来,还把背心的扣子排成一堆,衣服的排一堆,裤子的是另一堆。父亲睡醒后为此愤怒不已,提着裤子一路把鸟儿吼出了家门。
尽管调皮,寒鸦却是鸟类中夫妻关系的终极模式,雄性寒鸦终极一生,都在省吃俭用,为雌寒鸦搜集顶级美食,而雌性寒鸦只是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,给雄性寒鸦梳理一下羽毛。
这不是刻意将鸟儿拟人化,而是在漫长的生物演变中,人的身上仍然残留了很多动物性,通过观察动物行为,有时候正是为了寻找人为什么会变成人的答案——或许除了智慧,人的动物性并未消失。
“最紧要开心”
“你知道为什么寒鸦要把扣子扭下来并且堆好吗?”郭世军反问,他是广州自然观察协会的创始人之一。
“和人一样,它这个行为是在向异性显示自己有收集到闪闪发光物体的本领,并且还有分门别类的能力,这和人在恋爱时期的举动实际上十分相似。”
郭世军在广州推广观鸟活动已经十几年,最近他获得了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颁发的全国护鸟先进个人称号。
和北京以学术交流孵化出的观鸟爱好不一样,中国民间的观鸟起源,始于台湾和香港。华南地区的观鸟爱好也就是受香港影响——曾经在香港的殖民统治者,有很多人是有观鸟爱好,“那些为了和他们搞好关系的华人,也开始观鸟。”
随着香港回归、内地经济不断发展,观鸟文化也就随着那一批人的引领逐渐扩大。
不过和那些大众爱好不同,如今广州号称喜好观鸟的大概有几千人,每年观鸟人次约为10万。
饶是如此,在这个群体逐渐扩大的过程中,随着他们的呼声加强,一些早期被疯狂捕杀的鸟类,开始受到保护和重视,其代表就是曾在餐桌上风靡一时的禾花雀。
这些体型只有15厘米左右的小型候鸟,每年都要从西伯利亚起飞,以40公里每小时的飞行速度,纵越中国大陆,飞往南方过冬,但它们中的大部分都有去无回。
禾花雀学名黄胸鹀。有人曾试图驯服禾花雀,但它们一旦被关进笼子里,原本叫声清脆、色彩艳丽的小鸟便会萎靡厌食,并且毛色黯淡,所以中国民间认为禾花雀是天上的人参,能补肾壮阳。
△ 禾花雀 图源:视觉中国
仅仅这一个理由,禾花雀被有足够的理由被大规模的捕食。十几年前,广东省林业厅取缔了某些地方举办的禾花雀美食节,但反倒让这种鸟儿当时的批发价从7元涨到了30元。在食肆,这个价格还要翻倍。
在利润的驱使下,除了广东地区,只要是禾花雀迁徙的必经之路,比如从东北入境,一路向南直到雷州半岛,都会展开一轮捕杀,贩卖到广东,所以曾经看到数万禾花雀遮天蔽日在广东迁徙的景象,已经完全消失,一些曾经的职业捕鸟人曾向时代周报记者诉苦,无鸟可扑只能从良。
随着人们观念的改变,野生鸟类逐渐在餐桌上消失,并且自然生态也开始得到改善,黑脸琵鹭说这两年开始在野外发现了黄胸鹀的踪迹,可喜的是,随着广州“鸟人”群体的扩大,信息交流便利,人们发现黄胸鹀以逐年递增的数量再次出现。
郭世军觉得人和鸟类的相处要彻底改变,或许还需要几代人,他说最有可能的,就是现在的中小学生群体。“食用野生鸟类在广东地区一度习以为常,而目前在广州观鸟的这些群体,大多属于有一定经济基础或者是知识结构完善的类似知识分子,仅仅是这两个群体或许还无法彻底改变现状,只有等到青少年这一代完全成长起来,打心底里拒绝食用野生动物的社会风潮才会实现”。
△ 游客在广州海珠湖观鸟栈道观鸟 图源:视觉中国
广州“鸟人”的构成即便千姿百态,但终归是有钱、热爱大自然、有一定知识储备的,而这个群体之所以仍旧寂寂无闻,大抵是没有商家可以在这项活动中成就一个产业,既然没有资本介入,观鸟在广州“鸟人”的世界里,也就是个纯粹的存在——最紧要开心。
而这些鸟能给“鸟人”带来什么?或许《丛中鸟》的作者莫斯给了一个理想的答案:“无论我走到哪里,鸟都在提醒着我还有另一个世界,尽管有时与我们所在的世界有交集,但我们永远不能真正理解那个世界。它们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使者,那个世界与我们相关而又超越我们,让我们这些被地球所束缚的人们无法看穿。”
撰文丨黎广
编辑丨潘展虹
版式丨庄静怡
[责任编辑:李琦 psy213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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